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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由不得你

 

【103】宋国公软禁凤阳,韩国公戮连旧案

       朱元璋见沐英一如往日的恭敬,只笑道,“今天进宫怎么没带沐昕过来?我还没见过他呢!倒是增寿今年有了长子,你也算是有外孙了,有空不妨去魏国公府看看。”

       “是。”沐英恭声道。

       眼见宴席过半,沐英正要简单禀明云南诸事后出宫,便听殿外传报,“太子殿下驾到!”

       沐英忙向殿外望去,朱标已大跨步朝殿内走来,如今三十五岁的朱标更多了几分成熟与储君的威严,眉宇间却添了一丝疲倦。沐英虽在云南,却也听闻了很多朱标在朝中的政绩,如今不少政事皇上已全权交由太子处理,太子在军中又有蓝玉的鼎力支持,常升受封开国公后也渐掌军政在湖广陕西一带练兵,听闻皇上最近又在考虑迁都的事情,只怕也会放手给太子去做。

       沐英自幼受马皇后照料长大,朱标出世时,正是他第一次陪义父攻打集庆的时候,那时他刚刚十二岁,和庙儿一样,对刚出生的这个小小孩童充满了好奇,一有时间就待在义母房里逗他玩儿。

       后来,义父先封朱文正为枢密院佥事,和徐达平级,之后更亲封其为大都督执掌全军,沐英对朱文正和庙儿之间的事情一直心怀芥蒂,可真的下定决心写那封信诬告朱文正谋逆的时候,也是想到了不满十岁的朱标……

        若是朱文正还活着,朱文正便是朱家的长房嫡子,朱标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朱文正已经在攻集庆、夺常州、守洪都的战事中积累了无数的军功,若说对朱标的继承者之位威胁最大的人,必是朱文正!那一句先封外人,更显露出朱文正势夺嫡位的野心!

       倏忽间三十多年已过,当时战火中出世的柔弱孩童,已经成长为沐英眼中最耀眼优秀的太子。沐英抬眸看向朱标,眼神带了几分柔和,嘴角都不禁多了一点弧度,缓缓起身行礼道,“太子殿下。”

         “兄长戍边多年,不必多礼。”朱标忙扶他道,见沐昂在父皇怀里,笑道,“景高,快来太子叔叔这儿,我给你带了小酥糖。”

       沐昂看见太子叔叔,忙跑了过去,抱住他的腿仰头问道,“太子叔叔,景茂哥哥怎么没来?”

       “后军都督府还有些事情,正好你父亲今天回来,他就先出宫处理一下都督府的事,再回府准备为你父亲接风。”朱标揉了揉沐昂的脑袋,笑道。

       “沐晟的聘雁既被你弟弟打坏了,你便重新选一对玉雁给沐晟做昏礼吧,总不能耽误了纳采的吉日!”朱元璋忽看向朱标道。

       朱标微微一愣,沐英见状即刻接言道,“陛下,玉雁乃是亲王大婚之礼,沐晟区区竖子,万死不敢相受!”说罢,沐英忙跪了下去,额头已渗出细细的汗珠。

       朱元璋抬手道,“你是朕的义子,晟儿便也是朕的家人,何必拘礼呢?”见沐英依旧长跪不起,朱元璋这才笑道,“既然你执意不肯替沐晟收下,那我便赠晟儿一对木雁吧!”

       说罢,朱元璋命人将玉雁送回去,又捧了一个嵌红宝石累金丝漆木蜀锦盒出来,待沐英双手接下,缓缓打开礼盒,才发现这对木雁是极品海南黄花梨木做的,又忙跪下谢恩。

       等到沐英和沐昂出宫后已是傍晚,沐晟一直站在西平侯府门口等父亲回家。沐英见他如今做事已颇有章法、甚为稳健,点头道,“有你在府上,我和你兄长也可以放心些。”

       沐晟恭声道,“本是孩儿该做的,沐昕弟弟还小,母亲已命人腾扫出依云院,给颜姨娘和弟弟。”

        沐英微微点头道,“这些事情交由你母亲安排就好。”

        沐英回京不久,麓川首领思伦发也赶至京师朝贡谢罪,加之沐晟大婚皇上亲临,西平侯府顿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等忙完沐晟的婚事,已是腊月中旬,沐英收到沐春从云南寄来的书信后,难免心系云南百姓,正要进宫向皇上请辞,便见羽林卫率队押周王朱橚进宫,不禁大惑,只是沐英已递了入宫的腰牌,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奉天殿内,朱橚被押至阶前,剥去王袍,只留一身素衣,低头不语。

       “你这糊涂东西!谁准你擅离封地,去凤阳密会冯胜的?”朱元璋大怒道。

       “父皇,五弟一向懂事,想来此次也并不是他的意思。”朱标忙求情道。

       朱元璋闻言更是冷笑,“不是他的意思?那是冯胜的意思?还是说,是他……”  

       “孩儿只是听闻岳父病重,才忍不住前去凤阳探视的!”朱橚第一次打断了父皇的话,坚声道。

       “陛下,西平候沐英在殿外求见。”门口的宦官小心道。

       朱元璋扶额叹道,“是朕叫他过来商量西蜀蛮叛之事的,让他先等一等吧。”

       说罢,朱元璋冷冽的目光扫向朱橚,寒声道,“宋国公病重?朕怎么不知道?押你回京的时候,他可还是好好的!”

      说罢,朱元璋随手抄起桌上的歙石九斗星砚便朝朱橚掷去,气笑道,“朕本以为你比你的几个哥哥要乖顺懂事,没想3到你竟一直在欺瞒于朕!”

       “来人!即刻将周王朱橚贬为庶人,迁至……”朱元璋气得身子都有些颤抖,可毕竟念及朱橚是自己亲子,忽想起沐英还在殿外,继续下诏令道,“迁至云南,无诏不得回京!”

       “父皇,五弟罪不至此,更何况如今冯妃和五弟诸子还在开封,怎么能离了五弟?”朱标忙劝道。

       朱元璋闻言思量片刻,才叹道,“开封周王府诸事,朕自有安排,等过完年沐英回云南,便让他跟着一起吧!宣沐英进殿!”

       沐英一进殿,便听朱元璋指着朱橚吩咐道,“等你忙完了回云南时,把他带上!记住,他现在只是庶人身份,不许给他王子待遇!到了云南,便让他自耕自种,自生自灭!”

       “陛下!”沐英刚要求情,便瞥见朱标朝他使了个眼色,只好忍住道,“文英领旨!”

       可毕竟不管朱标还是朱橚,都是沐英看着长大的,哪里真的会将他当作普通的庶人?只是如今在京,朱橚被暂关宗人府,饶是沐英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而冯胜也因此事被朱元璋彻底夺了河南的兵权,并派人严加守卫凤阳的宋国公府,将其软禁了起来,虽贵为太子太师,也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倒是蓝玉听闻此事后,想到冯胜再也无法在军中压自己一头了,心情不禁愉悦起来,一时兴起,难免多喝了几杯,醉意朦胧道,“就冯宗异、傅友德他们那个德行!也配做太子太师?!?凭什么皇上只封我一个太子太傅?难道我就比不得要谋反的冯宗异?我就做不得太师?”

       怎料此话竟还是传到了朱元璋的耳朵里,可还有两天便要过年,朱元璋刚好这几日又吃得有些伤胃,再加上因朱橚和冯胜的事情心情不好,更兼十皇子鲁王朱檀因贪服长生丹药而薨,朱元璋不禁气恼,竟病倒了。

       这一病便到了元宵节之后才堪堪要好,怎知又赶上李善长大逆不道被举,应天府又是一片血流成河,吉安侯陆仲亨、延安侯唐胜宗、平凉侯费聚当初都曾和胡惟庸有染,因功大而被容忍至今,朱元璋也不再忍他们了,趁着处死李善长一家妻女弟侄七十余人之际,将他们也一窝端了,其中与李善长外孙女结亲的申国公邓镇也因受牵连被押下监斩。

       “陛下,邓镇自承袭申国公爵位以来,讨龙泉、征金山、镇大庸,从未出错,且与韩国公一家关系并不算亲近,还请陛下念在邓镇多年来领兵的份上,饶他一命吧!陛下!”自从父亲去世之后,这是李景隆第一次公然不顾朱元璋的态度当廷驳斥朱元璋的旨意。

       他决绝的眼神像极了当初不顾触怒龙颜而冒死三谏的李文忠,可他面对的却是一条暴躁而更为决绝的真龙,即使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也会被真龙的怒吼所湮没。

       “那是逆臣李善长,不是什么韩国公!”更何况朱元璋此时正在气头上,听闻李景隆还敢给李善长的外孙女婿求情,顿时怒火中烧,大踏步下阶扇了李景隆两个响亮的耳光,怒道,“你还敢给他求情!平日里就你跟他走得最近!朕没有治你的罪,是念在你父亲武靖岐阳王的份儿上!再敢置喙,朕将你一块儿杀了!”

       李景隆刚要抬头便又被朱元璋瞪了回去,喉中一阵哽咽,努力眨了眨眼睛,想到府中的母亲、弟弟们和妻儿,咬咬牙只得低下头去,可还是红了眼眶。

       “父皇,李善长长子李祺毕竟是临安皇妹的驸马,儿臣请父皇免去驸马李祺之死。”朱标忽出言道。

       朱元璋虽然生李善长的气,可临安毕竟是他的长女,但若是真的宽恕了驸马李祺,依旧由着他作威作福,那又还有什么王法?什么威严?那将至《大明律》于何地?因而,虽然心疼临安,朱元璋也只能狠心道,“驸马李祺,至今日起,与临安公主阖家一起,流放江浦,没收临安公主原公主府。”

       沐英见义父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这么决绝,便知道此番义父是真的生气了,忙扫了沐晟一眼,不准他再跟着景隆一起胡闹。

       等李景隆下朝,邓镇一行人已被押往午市处决,李景隆心中正如当初父亲去世时一般难过得不能自已。

       这么多年,父亲不在了,景春也跟着沐叔一起镇守云南去了,四皇叔也就藩北平了,只有邓镇还可以在京城中陪他一起说说话,一起去雨花台祭奠邓叔叔和冯姑姑。虽然他知道邓镇于追逐名利上有些执著,可这么多年来,邓叔叔去的早,邓镇在军中的功勋都是他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没想到,当初为了巩固申国公府而与韩国公结的一门亲事,竟会就此毁了他的前程,甚至断送了他的性命!

       可皇上,为什么就这么狠心呢?还有太子,他能为临安公主求情,为什么就不能为邓镇求情?他李景隆就不相信,若今日被牵连的是常升,朱标能忍住不求情!?也难怪,常升平日就算犯再多的错,也有他太子殿下的庇护,又怎么会捅到殿前再在众目睽睽之下求情呢?

       李景隆冷笑出声,随手从街边买了一壶烧酒,便独自骑马去了雨花台,只是这次他没有先奔冯姑姑的坟茔,却是去了宁河王邓愈的陵前,坐在墓前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着烧酒。

       其实他并不喜欢喝这东西,太烈了,烧得心口疼,他喜欢喝冬天温得暖暖的果酒,若是能配着一本什么经书或者诗集便是最好的了,可是邓镇却喜欢喝烧酒。

       “我父亲说,爷爷当年便最喜欢在和元军作战前喝烧酒!”那时邓愈还没有去世,邓镇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虽为邓愈长子,却因为庶子的身份总是有些自卑,拼命地想学着父亲的样子证明自己是父亲最合格的孩子,他一边喝一边辣得咳嗽,却还是跟李景隆笑着说道。

       “这烧酒一点都不好喝,你知道吗?”李景隆望着邓愈的墓碑,眼神却有些飘忽,站起身回望这金陵城的烟云缭绕。

       “等哪一天你死了,我一定会哭得如丧考妣!”那时父亲病重,李景隆来雨花台祭奠文庙姑姑时不禁难过得大哭了一场,还被邓镇笑话,自己便赌气这般说道,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空气静谧得有些可怕,李景隆呆呆地望向远方,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山林间一阵惊鸟飞起,忙擦了擦眼泪,才见是沐英叔叔独自朝山上走来,应该走的是去祭奠冯姑姑的那条路。

       李景隆不知怎的,眼眸一闪,便抄近路先到了冯文庙的陵前,坐在汉白玉砌成的圆拱墓后的树林里,随手捡起一条枯梅枝,在地上随意划拉着。

      “庙儿,如今晟儿已经成亲了,皇上很喜欢他的成熟稳重,你也可以放心了。”沐英端坐在冯文庙墓前,小心翼翼地摆了一罐枇杷膏,温声道,“一到春冬交际的时候你总咳嗽,一定要记得多喝些枇杷膏,秋天的话,我让沐晟带秋梨膏过来。”

       说罢,沐英又从食盒里端出一碗温热的羊汤,“你还记得那次在老君庙前我陪你看的打铁花吗?你羊汤还没喝完就拉着我往人堆里挤,连义父过年刚送你的缂丝银狐披风都落下了。”

       沐英忽的轻笑出声,只是笑得有些苦涩,几滴眼泪没入土中再看不见,沐英抽泣道,“只是我对不起春儿,也对不起冯诚兄长和静儿,我本想,本想好好待静儿,让春儿跟她两厢和睦的,怎知静儿竟跟你一样……这般命薄!”

       说着说着,沐英心里愈发难过,握紧手道,“我只求文忠兄长在那边能够照顾好你,如今景隆也渐渐大了,只是他和文忠兄长一样,心慈仁善,好在他不比文忠兄长那般刚烈,不然……不然,不说了,这是城西新开的红果儿铺子,我好久没回京了,之前的那家炒红果儿已经不在了,你尝尝这家的味道是不是你喜欢的?”

       “你要是见到静儿和咱们的孙儿,代我照顾好他们,等春儿过几年能自己带兵了,能管得住云南各卫所土司,能压得住思伦发了,我便来陪你,好不好?我安顿好孩子们,便再也不跟你分开。”

       沐英棕色的眼眸如同七月的落叶般安详静谧,忽抱住双膝盯着冯文庙的墓碑,喃喃道,“今天我本想过来看一眼伯颜的,可快到了,我又不敢去见他,我怕他怪我为什么不给邓镇求情。庙儿,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我还不如景隆,是不是?”

       李景隆握着枯梅枝的手骤然收紧,心道,“不怪你的,沐叔,你还有沐春、沐晟、沐昂、沐昕,就算求情皇上也未必会放了邓镇,当初自己父亲被下狱时沐叔的施援之情,已足以让自己一辈子记在心里了。”

       “我一直都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为了让朱文正跟你划清界限,是我跟义父提议让他和谢再兴之女结亲的,也是我跟义父说让他出镇江西的。即便后来你嫁给了我,可你心里还是忘不了他,你还留着他送你的白梅嵌珠簪子,你还留着他教你吹的陶埙,甚至你的那匹白马都是他送的!”

        说着说着,沐英的眼眶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雾气,声音也变得诡异起来,“他早就该死了,他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在义父立标儿为世子的时候,他就该死了。所有阻挡标儿成为储君的人,都要被铲除,包括你我的兄长……”

      “你放心,等云南的事情处理完,我便来这里永远陪着你,再不离开你!”沐英幽幽道,“可惜,他的儿子跟他一个品性,我不曾害他,义父也留不得他了!不过这些都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了,朱文正本来就不该跟你有什么关系!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庙儿。”

       李景隆听着听着,心中忽的战栗起来,直到沐英的脚步声渐远,李景隆才疲惫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努力回想着沐英刚刚的话,什么叫做所有阻挡朱标成为储君的人,都要死,包括冯姑姑的兄长?

       那指的到底是冯诚,还是自己的父亲?

       冯诚活得好好的,这次回京皇上不仅赐了他白金珠宝,还给他的小女和韩宪王赐了婚,就算冯诚的叔父冯胜因为周王朱橚的事情被软禁凤阳,皇上对冯诚的宠幸也丝毫不减。

       那便是……自己的父亲?

       怎么可能?

       守谦的父亲朱文正他好歹姓朱,好歹是皇上的亲侄儿!可自己的父亲姓李啊!就算父亲掌管大都督府、兼管国子监,也不至于让皇上忌惮到如此地步吧?

       “不可能!不可能!太子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曹国公府下药!”李景隆拼命摇着头,可心里的答案却越来越清晰,淮安侯华安狱中自杀,所有给父亲看过病的太医及其妻眷不经审讯全部处斩,一切都明目张胆得太过于反常……

       李景隆摇摇晃晃回去牵马,空中已落下雨来,他却不想回城,又赶至太平门外蒋王庙前,前去父亲的陵前探望,整个岐阳王的陵墓在雨中显得格外寂寥,李景隆沿着神道向前走去,抬头却见神道东侧的石马背对着神道,还未完工竟然就被丢在了神道的一边,李景隆心中苦笑,这便是开国第三功臣武靖岐阳王之墓,竟修得如此草率?就连神道碑都随便放在了离神道十几丈的位置!

       他跟皇上提过几次,皇上每次嘴上都说着马上派人监修,如今三五年过去了,父亲的陵园依旧是老样子,从没修整过……是皇上心中有愧,还是皇上对父亲已经厌恶至极了?既是厌恶至极,又何必假惺惺地装出一副对自己十分照顾的样子呢?

       李景隆握紧双拳,漂亮的眼睛中更多了几分抑郁,看着则更像他父亲的坚毅沉宏。陵前的守卫见是现任曹国公过来,忙行礼道,“曹国公万安!”

       李景隆见那守卫已上了年纪,心中不忍他淋雨,轻声道,“我会请皇上在此处建一个茅屋的,以后下雨天就不要再外面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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