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铃

这由不得你

 

【106】经行几处江山改,得似浮云也自由

       六月的西安燥热难耐,烈烈灼日,蝉鸣未减,李景隆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只觉背上一阵沁骨的清凉,像是有一双极温柔的手在抚摸着自己的伤口。他缓缓睁开眼睛,阳光似乎变得不那么灼热刺眼了,面前的女孩依旧在轻轻地给他上药,见他脑袋晃了晃,才忙擦了擦手,端起桌上的茶水试了试温度,给李景隆递了过去。

       龙首渠的甘泉顺着喉咙一点点浸润了他的心田,多日来的疼痛都跟着轻了些许,李景隆微微抬眸,见眼前的女孩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探询的目光扫向女孩,却不带一丝压迫。

       “雀儿多谢国公爷救命之恩!”那女孩忽跪下叩头道。

       李景隆微微伸了伸胳膊,忽觉一阵刺骨的疼痛传来,这才想起眼前的雀儿便是那日在存心殿被朱樉烧死的小男孩的姐姐,也是秦王府的侍女。

       “你怎么来这里了?难道朱樉没有再找你的麻烦?”李景隆眼眸一沉,心头仍难以放松。

       见李景隆直呼秦王名讳,雀儿更觉眼前的曹国公是个可依仗的人,忙答道,“皇上已经下诏命秦王回京领罪了,我便求长史府的管家放我出来伺候国公爷,雀儿愿为国公爷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李景隆右拳微握,思量片刻,才慢慢松开,他吃力地将雀儿扶起来,盯着她的眼睛,却看不到金钗少女的天真烂漫,只看到了复仇的怒火和深藏的恨意。

       “皇上不会严惩秦王的,”李景隆淡淡道,“那是马皇后的孩子,是当今皇太子的胞弟,不用等到年底,秦王必然还会返回西安。”

       雀儿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怒和不甘,不禁握拳,等李景隆接下来的话。

       “你若是想要报仇,就必须留在秦王府。”李景隆盯着雀儿沉声道。

       “那我要怎么做?”

       “保护好你自己。”

       雀儿微微低下头去,一言不发,李景隆缓缓伸手朝她脸颊抚去,只摸到一片触骨的冰凉,不禁心疼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先保护好自己,合适的时候我会跟你联系的。”

       “国公爷,武德卫指挥使李荣求见!”门外的小厮忽出声道。

       李景隆闻言顾不得身上的伤痛,立刻坐正了两分,朗声道,“快请!”

       为何他如此激动?李荣自浙江随李文忠守严州起,跟随李文忠十余年,当初洪武五年的阿鲁浑河一战,李文忠的战马雪卢身中飞箭,不得不下马持短剑与敌军厮杀,是李荣不顾自身安危,将自己的战马交给了李文忠,才让李文忠率东路军重新夺回战局,不覆蹈徐达中路军之惨败。

       而李荣能够在把自己的战马交给李文忠之后,重夺一匹元军战马,也足以见其武功高强,后来李文忠去世,朱元璋许是对曹国公府仍心存芥蒂,便将李荣调到了右军都督府,而令李景隆掌左军都督府,并不肯将李荣调至李景隆旗下。

       此次武德卫诸军随太子一起至陕西巡察,刚刚返回西安,李荣听闻李景隆在秦王府受了伤,心中不禁担心,顾不得卸甲便急至秦王长史府外求见。

       可能是因为朱樉已经被召回京城,秦王府如今的守卫明显不如朱樉在的时候卖力,见武德卫指挥使站在门外求见,只象征性地盘问了几句,便将李荣放了进来。

       “九江!”李荣见李景隆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蚕丝外衣,身上的鞭痕和淤青还隐隐可见,心中忽的升起一股怒气,急跨进屋内察看李景隆的伤口情况,怒道,“你是陛下亲封的曹国公,是岐阳王之子,更是太子少傅,他区区一个藩王,怎么敢如此对你?!”

       若是文忠还在的话,朱樉怎么敢这么欺辱九江?

       李荣这般想道,不禁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李景隆忙宽慰他道,“荣叔不要担心,我已经好多了。”

       李荣闻言更气,压声道,“太子明知道你父亲跟秦王之前不虞,此番却硬要你留在西安,又是什么意思?他还当你父亲是他的义兄吗?”

       正说话间,忽闻窗外的宦侍传旨道,“太子殿下驾到!”

       李景隆抬头看了李荣一眼,却已是没时间让李荣出去了,只好和他一起下床向太子行礼,“太子殿下!”

       朱标听闻朱樉已经被召回京城了,心中担忧,忙从洮州赶回了西安,当初是命李荣率武德卫先行,可不曾想却又在这里碰到了他,眼眸一闪,微微抬手道,“都起来吧!”

       “李大人一路奔波,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朱标淡淡道,听着李荣出门时铠甲碰撞的金属声,心中忽的烦躁起来,只是见李景隆伤势仍重,才忙接过侍从手里的膏药,轻声道,“你好好养伤,这次是二弟做得过分了,虽说他与岐阳王当年有些误会,可我也不曾想到他这般不知轻重。”

       见李景隆一声不吭,朱标微微叹道,“你也知道,当年二弟的婚事……”

       “殿下不必多说了,九江都知道,只是我也不曾想到陛下会直接召秦王回京,殿下事情结束了,还请早些回去为秦王求情吧,不用管我。”李景隆忽出声道。

       “九江。”朱标轻轻握住李景隆的手,良久后才叹道,“希望你真的能够理解我。”

       他现在真的很累很累,父皇年纪渐渐大了,国政慢慢都交到了自己的手里,最近又忙着迁都一事,还有宁王、辽王等弟弟们的就藩一事,实在没有考虑到朱樉和景隆父亲之前的事情,见景隆低着头听他训话,朱标心里也有些说不出来的难过,只轻轻起身向秦王府的人嘱咐道,“好生照看曹国公。”

       说罢,朱标便疾步走了出去,待出府后,忽的脸色一沉,“李荣什么时候过来的?为什么他身着甲胃进秦王长史府,却不曾有人相拦?秦王刚走两天,你们便是这么做事的么?”

       见秦王府的府事一句也答不上来,朱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这毕竟是二弟府内的人,他也不便直接管教,只瞪了那府事一眼,冷声道,“等秦王回来了再说!”

       “殿下,那李大人……”

       “李荣的事情我会禀报父皇的,你且命他先回应天府,如若李荣回京后与曹国公府有异,随时禀我!”朱标回头看了一眼秦王长史府,眼眸有些黯淡,这么多年的储君生涯,让他时时警醒,即便李文忠已经死了,可李文忠在军中与朝中的影响,这么多年一直未曾消散。

       若不是李景隆一直以来安分守己,只怕曹国公的爵位到现在已经绝了。

       话分两头,朱标进京还有些日子,倒是朱樉已被押到了京城,不过因朱元璋早已和朱樉关系恶劣,朱樉被直接关进了宗人府,更是暂时卸了他宗人令一职。

       “秦王殿下?您怎么也进来了?”朱守谦顶着一头蓬乱的散发,见朱樉也被关了进来,忽大笑了起来,“果然,皇家无亲情,他当初狠得下心杀了我爹和李文忠,说不定也真的狠得下心杀你呢!毕竟,他只要一个太子就够了,你死了,京城迁往西安,留应天府做陪都,一切都顺其自然,不是吗?”

       “你胡说!”

       “我胡说?!你真以为秦王府的八百八十九间殿宇是给你盖的吗?不不不!那是为了给西都做准备罢了,自从你娶观音奴开始,你不过就是皇上稳固西境的器具而已,他什么时候拿你当过儿子?”朱守谦不留余地地嘲讽道。

       “你为了大局,这么多年忍受着不喜欢的女人坐在秦王正妃的位置上,已经做了这么多让步了,皇上要真的拿你当儿子,又何必再下诏赐死邓敏呢?”朱守谦幽幽道,“害死她的不是李文忠,是皇上,是太子……他们都说我父亲当年在洪都奢纵淫佚,可李文忠鞠躬尽瘁又怎样?不还是被他和太子给杀了?”

       “本王不许你这么说!”朱樉气得直抓住朱守谦的衣领,“不许你这般说父皇和长兄!”

       “你以为就你是王爷吗?我也是!”朱守谦毫不退让,直勾勾地盯着朱樉冷声道,“本王偏要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就要动起手来,因为二人的佩剑都被收走,明明都是三十来岁的人了,打起架来还是跟小孩子一样,宗人府的侍卫见了,也不敢拦,只好进宫禀报朱元璋。

       朱元璋听闻这两个孩子又打了起来,也是头疼不已,先召朱樉进宫,父子二人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不到半个时辰,朱元璋便命人把朱樉带了回去,还憋着一肚子的气。

       “去把靖江王叫过来!”朱元璋微微叹了口气,不该将守谦和樉儿都关在宗人府的,两个人脾气都刚烈无比,守谦还跟樉儿说什么?说他要杀了樉儿?

       都是自己的孩子,他怎么舍得?若不是觉得当初给朱樉的婚事不好,他也不会容忍朱樉这么多年在藩地肆意妄为,可这次朱樉将景隆打了个半死,实在是太过分了。

       “皇上!”朱元璋处理完奏章再抬头,却见朱守谦已立在殿内,直直地盯着他看。

       “守谦,到皇爷爷这里来好不好?”朱元璋强忍住心中的烦闷,尽力轻柔地跟朱守谦说道,见他上前两步,伸手抚了抚他之前的笞伤,叹气道,“你以后不要惹爷爷生气了,爷爷便不打你了,好不好?”

       朱守谦心中冷笑,自己惹他生气了,他便直接上笞杖之刑,可秦王在藩地做了那么多禽兽不如的事情,他召回京城之后却从未动过手……

        见朱守谦站着不肯回话,朱元璋有些尴尬,又拉着他的手细细看了看伤口,继续问道,“听人说你已经把《皇明祖训》背会了,是吗?今天你若能把它默写一遍,朕便放你回藩地,好不好?”

       朱守谦思量片刻,才微微点头,朱元璋忙命人准备好笔墨纸砚,想着这孩子今日脾气好了些,自己坐在里间批着奏折,留朱守谦在外间默写。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朱元璋起身去外间巡视,却见朱守谦密密麻麻写着的全是《皇命祖训》第七章“法律”的第六条——“凡风宪官,以王小过奏闻,离间亲亲者斩。风闻王有大故,而无实迹可验,辄以上闻者,其罪亦同。”

       朱元璋顿时恼怒了起来,当初因为要给兄长朱兴隆立王位,朱元璋便先定朱兴隆为南昌王,再追立朱文正为二世,至朱守谦则为三世,再立靖江王实爵,虽为郡王,却位同亲王。

      “你这么写,是什么意思?”

      “陛下当初亲至洪都召我父亲回应天,自然知道此话何意!”朱守谦握紧了笔杆,下定了决心般抬起头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闻言,胸中闷了多日的怒气终于爆发了,一脚将桌子踹翻在地,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被墨汁掩盖,朱守谦手中的毛笔也被夺去,“好!你小子整日里胡说八道,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你爹是怎么死的?!”

       “来人!把他给我按住!扒了裤子!取木杖来!”

       朱守谦忽的哈哈大笑起来,“你终于承认了!你终于承认了!是不是?就是你杀了我爹!是你杀了我爹!”

       朱元璋一时怒上心头,太子又远在西安,宫中再无人阻拦,侍卫只好小心翼翼地将木杖递了过去,朱元璋伸手夺去,一杖下来朱守谦的臀部便如漫天红霞一般绚烂,两杖下去便如一朵朵红色的月季破土而出,三杖下去便如红色的江水一般滔滔不绝。

       殿内只有一声声木杖打在肉酱上的声音,仔细听去,偶尔能听到一两声朱守谦的低哼,不过一会儿,朱守谦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朱元璋这才清醒了些许,忙蹲下朝朱守谦鼻翼下方探去,见朱守谦还有气,心中更是又疼又急又气,不禁落下泪来,“守谦,皇爷爷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朱守谦已经被打得有些意识模糊,忽觉脸上落下雨来,再睁眼竟是朱元璋通红着眼眶望着他,也再没了力气和他的叔祖父去吵架,只努力地伸出手来,像小时候一般去抓朱元璋的胡子,大喘了两口气,自五岁以来,第一次柔柔地跟朱元璋说道,“皇爷爷,求你把我葬回凤阳,不要留我一个人在桂林。”

       朱元璋托住朱守谦的脸庞,已是泪如雨下,摇头道,“皇爷爷怎么舍得留你一个人在桂林呢?守谦,我的好孙儿,爷爷再也不打你了,好不好?”

       朱守谦听到朱元璋肯定的答复,再也没了什么牵挂,脑袋忽的耷拉了下去,永远睡了过去,他终于可以见到父亲了,还有爷爷,还有母亲、外祖父、舅舅……

       “守谦!守谦!”朱元璋见状忽的惊恐起来,守谦是兄长唯一的孙子了,他怎么就总是跟一个小孩子怄气呢?!

       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

       经行几处江山改,多少亲朋尽白头。

       归休去,去归休,不成人总要封侯。

       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6 3
评论(3)
热度(6)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松铃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