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铃

这由不得你

 

【131】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无惧鼎磔

“我带你走。”李景隆的声音被殿外的蝉鸣声盖去了八分,让人听不真切。


朱允炆惊讶地抬头看向李景隆,袖中不禁握紧了拳头,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相信李景隆几分,还未来得及多加思索,便见李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套侍卫的衣服。


“你先换上跟我回府,后面我会送你出城的。”李景隆眼眸微闪,随即上前两步,将桌上的烛台举起点燃了隔间的蜀锦屏风和帷幔,见朱允炆还愣在那里,气得吼道,“快点!”


却说朱棣自金川门而进京城后,见宫中突然起火,忙问道,“李景隆在哪儿?”


“曹国公自宗人府解救周王殿下后,便进宫了。”袁珙不知何时赶了过来,忙回道。


朱棣顿时皱起了眉头,策马疾驰向宫中,心中总有不详的预感,好不容易赶到宫中,却又不见李景隆,朱棣一时之间也顾不得他了,一面命众人边扑火边搜查建文帝的下落,一面下令大肆搜捕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五十余人,并张榜称方孝孺等人为奸臣,对于在外募兵的齐泰、黄子澄、练子宁、黄观等人更是重金悬赏。


“殿下!火势太大,如今还未找到皇帝下落!”


朱棣气得要死,命人将朱允炆身边随侍的几个太监提溜上来,“说!朱允炆在哪儿!”


这几个太监平日便多受朱棣恩惠,如果不是他们每日在朱允炆耳边煽风点火,朱允炆也不至于气得将齐泰和黄子澄贬出京城,如今见燕军攻了进来,当时几人只顾着在宫中搜罗东西以及如何向燕王邀功,竟没顾得上照看朱允炆,此时吓得连连磕头道,“殿下恕罪,小人不知!小人不知!”


朱棣见他们几人如今已彻底没了用,更担心朱允炆失踪的消息再行传播开来,便直接拔剑杀了这几个太监,正欲再问问随从亲信是否有找到朱允炆的,便见朱能将方孝孺拎了过来。


近处几座宫殿受大火波及较小,除了远处飘来呛人的烟熏味儿,倒也勉强还可办公,朱棣见状便先进了殿内,再命朱能请方孝孺入殿。


方孝孺此时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悲恸之声响彻大殿,朱棣只觉这哭声比他之前路过自家泗州的祖坟都哭得感人肺腑,不过自然感动不了朱棣。


“先生别哭了。”朱棣扶额叹道,见方孝孺仍哭声震天,只好起身走至他身边想要将他扶起来,“本王不过是要效仿周公佐成王而已。”


方孝孺看着朱棣那张伪善的脸庞,沉声责问道,“那么如今成王又在哪里?”


朱棣望了望远处的浓烟,叹道,“他已自焚而死,还请先生代拟本王的继位诏书。”


“那么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儿子为皇帝呢?”方孝孺见朱棣露出了他的真实面目,心中更加愤懑。


“百姓们仰赖年长的君主。”朱棣温声答道。


“那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弟弟为皇帝呢?”方孝孺猛地站起来盯着朱棣逼问道,“孝康皇帝第三子乃开平忠武王嫡外孙,如今已二十有四,足以继承大统!就算周公辅政,也轮不到你这个不忠不孝的叛臣贼子!”


“你!”方孝孺最后这句话正好踩在朱棣的小尾巴上,痛极了。


“本王告诉你!如今这继位诏书,你想写也得写!不想写也得写!”朱棣再也不在方孝孺面前装什么谦谦君子了,直接掏出一把匕首直插书桌上作威胁状,强行把毛笔按在方孝孺手里,咬牙道,“你要是不写,信不信我诛你九族?”


方孝孺师从宋濂,一生磊落,眼见朱棣相逼,更是不肯屈服,直骂道,“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死即死耳,诏不可草!”


每一声“乱臣贼子”都是在挑战朱棣的底线,他再也忍受不了了,直接命人将方孝孺拖了出去,“来人!把他拖到殿外!处以磔刑!再将尸体拖到城外午市,不准人给他收尸!”


殿内众人听闻,就连朱能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磔刑,那是要先割肉离骨,再斩断四肢,最后割断咽喉的酷刑啊,比起五马分尸,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景隆刚进殿内,便见朱棣下达此令,还未来得及求情,便又听方孝孺声嘶力竭地喊道,“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他又在那里鬼叫什么?”朱棣虽然不能全听懂方孝孺在喊什么,但大概也知道是在骂他,气得边踱步边伸手下令道,“还不把他的嘴给我堵了?!”


“殿下!”李景隆刚想带着归降的盛庸上前缓和一下气氛,便又闻朱棣继续道,“诛方孝孺九族,不留活口!其家眷投作军妓,不得有赦!”


“殿下!”李景隆来不及开口求情,便见朱棣又命人将留在宫中白虎殿的楼琏拽了出来,心中不由得又替楼琏捏了一把汗。


“楼侍读,看来如今这诏书,便只能由你来写了。”朱棣的声音从殿座上飘飘荡荡地传进楼琏的耳朵里,直逼得楼琏额头冒汗。


楼琏与方孝孺一样,均师从宋濂,亦是建文旧臣,扪心自问,何尝愿意为朱棣草拟诏书?可是,方孝孺已经被诛九族了,妻女也将生不如死,他楼琏还有刚满十二岁的幼女,如何肯拿自己家的爱女冒险?更何况,就算他不写,也总会有人写这继位诏书的。


楼琏提起笔,可纸上浮现出来的却是恩师宋濂谆谆教诲的脸庞,耳边响起的却是方孝孺赴刑场前最后的绝命词……楼琏不禁红了眼眶,未及落笔,几滴眼泪已经沾湿了纸面。


“来人!给楼侍读再换一张新纸!”朱棣死死地盯着楼琏,言语间已隐现帝王的威严与阴鸷。


楼琏忙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几经波折,总算写下了朱棣的继位诏书,只是他此时已经是生不如死,刚写完便晕了过去。朱棣见状随口道,“来人!将楼侍读送回去吧!”


“殿下,盛庸率京师余兵来降!”李景隆终于插上了嘴,忙回道,顺便也解释了他刚刚为何一直不在宫中。


处理完方孝孺,朱棣心情总算愉悦了几分,抬眸看了一眼盛庸,心中已有了计较,点头笑道,“原来是历城侯,可惜平安如今还在北平,不然你二人倒可再见一面。”


盛庸眼睁睁看着朱棣如何处理了方孝孺,已经是心如死灰,只低着头,并不答话。李景隆见状忙接言道,“如今周王殿下和齐王殿下还在宗人府,我已派专人护卫,不知殿下可有安排?”


朱棣如今毕竟还未登基,想起五弟这么多年代他受的苦,不禁叹了口气,“暂且还是先安顿他们在宗人府吧!后面的事情,我会处理!另外,辽王、谷王、安王、韩王这些,你也都先安顿好。”


李景隆领命下去,出宫时方孝孺还在受那割肉离骨之刑,看得他一阵恶心反胃,急忙策马离开。


却说方孝孺的弟弟方孝友因受牵连一齐被杀之后,方孝孺的妻子郑氏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便带着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一起上吊自杀,没想到上吊刚一半,朱棣便派人进方府搜查,郑氏和方孝孺的两个儿子此时已经气绝而亡,可怜那两个小女儿绳子系得不结实,竟又被“救了”下来,后被投为军妓,终日于秦淮河上供人玩乐,大女儿被虐奸致死,小女儿则终于找到机会跳船自尽。


更叹方孝孺一生文章清纯深邃,雄伟豪迈,却再无后人可继,真乃闻者落泪,听者悲恸。


楼琏出宫时,方孝孺的尸骨已经被卸成大块儿丢弃在午市,他一面走一面流泪,回家后看见自己的妻子正站在门口等他,心中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崩溃,不禁大哭道,“若不是为了你跟孩子们,我今日又怎会写下违心之诏!”


楼琏的妻子闻言也是泪流不止,又自责又心疼,“终究是我等妇孺连累你了。”


楼琏见状也不肯再多说什么,晚饭也没有吃,进书房后便告诫妻子不要再进去。楼琏望着书桌上晃动的烛火,那书架的中间一排赫然排列着宋濂先生当日为他批注过的文章和方孝孺之前与他互和的诗歌,更让他感到一阵锥心之痛,“先生,学生我对不起你啊!”


说罢,楼琏终于解下了腰带,随手搭在房梁上系了个死结,就此结束了那最惊心动魄的一天。


方孝孺主持应天乡试时,曾收有刘政、方法等学生。得知恩师遇难,刘政呕血不止,哭道,“方先生,学生无能!学生无能啊!”当初燕王起兵,他本欲上奏《平燕策》,却被家中父亲阻拦道,“你一个举人,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平燕自有朝中大臣相商!你好好在家待着!为之后的大考做准备,不许上书!”


因着家中人的拼命阻拦,刘政的《平燕策》最终没能上达天听,如今听闻恩师被诛,刘政再也承受不住如此的痛苦。眼见父亲跑出去为他寻医,刘政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切下一小块黄金吞咽下肚,顿时一阵腹痛袭来,真乃呕心沥血之痛,终是跟随恩师方孝孺一齐而去。


与此同时,已是四川都司断事的方法因不肯上表恭贺朱棣登基之喜,被捉后投江自尽,誓与恩师同始终……方孝孺殉君后,宗族亲友前后被株连者数百人,门生中除了刘政、方法二人,还有卢原质、郑公智、林嘉猷等人,皆类刘政、方法二人,如此种种,举不胜举。


方孝孺死后不过三日,齐泰也在重金悬赏之下,被人举报而押送回京,恰逢此时在外秘密募兵勤王的黄子澄也被捉回京,为表示对待“奸臣”的一视同仁,朱棣同样赐了黄子澄和齐泰磔刑,并株连族人。


洪武三十五年(建文四年)六月十七日,在拜谒完太祖孝陵后,朱棣终于登上大宝,在奉天殿正式即皇帝位,恢复周王朱橚、齐王朱榑的亲王爵位。


六月二十日,朱棣不知道从宫中哪个烧焦的宫殿下面挖出了两具焦尸,经过辨认,竟发现其中一具尸体便是建文帝,朱棣痛哭流涕地为他的侄儿举行了葬礼,随后又将大哥朱标的坟挖了出来迁到了陵园,仍称懿文太子,取消其孝康皇帝的尊号。


如今已至初秋,天气不像一个月前那般炎热,李景隆走在路上,顿觉一阵秋风袭来,竟打了个寒颤。这几日他一直忙于安顿诸王,今日好容易早些出宫,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城南,刚想着走过了准备回家,便见城外一队人马即将进城,李景隆不禁放眼望去,却见为首那人背后的旗帜赫然写着一个“沐”字。


城门口的侍卫见曹国公来了,忙跟他行礼,李景隆顾不得搭理小兵,眼见面前的人还有数百米,便忙喊道,“景茂!”


沐晟闻言忙策马向城门口赶去,见是李景隆,急忙下马行礼道,“兄长。”


因为冯文庙那年难产的事情,小时候沐春一直不喜欢沐晟,但沐晟偏偏喜欢跟着大他五六岁的沐春和李景隆两个人一起玩,每次沐春冷落了沐晟,都是李景隆从中调和,逗沐晟开心的。加之沐晟后来年龄大了也一直感觉对不起沐春兄长,有什么事情,倒是常常跟李景隆一起商量。沐春不在京城的那些日子,每年中元节祭祀,两人也常结伴而行。


李景隆望着沐晟那和沐春还有几分相似的眉眼,鼻头一酸,这些日子不知有多少话无人可说,可如今见了一别四年的故人,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皇上如今刚登大宝,故特奉诏回京代西平侯府献上贺表。”沐晟见李景隆不说话,继续道。


李景隆闻言冲他点了点头,温声道,“你先进宫去吧,我有时间再请你喝茶。”


见沐晟策马朝城内赶去,李景隆脑海中却又想起了滞留曹国公府的那个人,只是……若因此连累了沐府,他也对不起沐春还有沐英叔叔,更对不起文庙姑姑和父亲。


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李景隆重重地叹了口气,刚要回家,便见朱能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城墙附近的一家酒楼上,似乎正盯着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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