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铃

这由不得你

 

【135】黍离自悲,兴亡皆苦

齐鲁地方,山东篇章。

寰宇茫茫,古国苍苍。

齐鲁创世,东夷开荒。

地起泰蒙,日月耀光。

河伯之陋,贻笑大方;

海若之博,兴叹汪洋。

秀出姜田,柯株柳杨;

师从孔孟,桃李芬芳。

天下寡俦,四方所重,

冠名东鲁,磅礴东方。

秋风抚过山东大地,却见金麦稀疏参差,并不复朱高炽幼年路过山东时所看到的麦浪滚滚之景,七岁的朱盘烒正拿着糕点逗刚满三岁的朱瞻基玩儿,一不小心便将糕点从窗口掉出,直掉到了路旁的土堆里。


远处一衣衫褴褛的少年见了,竟不顾亲军护卫,便偷偷爬到路旁边想要将那块糕点捡起来。负责押送的亲军看见有人胆敢靠近朱高炽的车队,拿出长矛便将那少年的衣服挑破,骂道,“哪里来的小畜生?惊了大皇子的辇驾,便是用你一百条命也赔不起!”


朱高炽自己的车驾本就安排的较为靠后排,听闻有士兵辱骂声传来,不禁伸头朝外探去,只见一少年衣服本就破烂不堪,这么被士兵一挑,就连胸前的几根肋骨都看得一清二楚,忙挥手喝道,“停车!”


等走到那少年面前,朱高炽还见那孩子紧紧盯着路边被丢弃的糕点,竟亲自扶腰缓缓将糕点捡了起来,递到了少年的手中,“你今年多大了?”


那少年见朱高炽把糕点递给了他,顾不得擦拭上面的灰尘,便一把塞进了口中,待吃到一半,又忙将剩下的一半从口中吐了出来,从衣服上撕了一块布小心翼翼地包好,这才答道,“我十四岁了。”


朱高炽心疼地看着他,十四岁的年纪,竟和朱盘烒看上去差不多大小,不知道这孩子多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不禁问道,“你怎么一个来这里找吃的?父母呢?”


“两年前燕王路过临邑,带了数不清的军队和马在这里练兵,附近几十里地的人和庄稼、牲口,都被踩死了,我父母来不及跑,我姐姐被军队的人带走了,便只有我跟我弟弟逃走了,不过我弟弟最近得了瘟疫,只怕也要死了。”那少年双眼朦胧,他没读过书,这两年带着弟弟颠沛流离,还不知道自己口中的燕王已经登基做皇帝了。


“混账东西!那是当今圣上!岂容你污蔑!”朱高炽身旁的亲兵见面前的小子口无遮拦,一巴掌直扇得他嘴巴裂了一半,鲜血滴答滴答地流到了地上。


朱高炽微微皱眉,斜睨了那亲兵一眼,见兴安伯徐祥走了过来,又看了那亲兵一眼,沉声道,“兴安伯,这是你的亲兵么?”


徐祥如今已经上了年纪,朱棣也是看他年纪一大把了,才给他封了个伯爵世袭,平日里徐祥倒是与朱高炽一向合得来。徐祥看了那亲兵一眼,便命手下将那亲兵押了下去,又连忙让自己的侍卫将随身带着的水粮送给那少年,这才恭声道,“此次护送亲兵乃是从燕山护卫中抽调的,他并不在末将麾下。”


“你叫什么名字?”朱高炽继续看向那少年道。


“王骥。”少年强忍着嘴角被撕裂的疼痛,朗声答道。


朱盘烒见堂哥这么久了还不走,便要下车去玩,朱权在前面的车上见朱盘烒下了张氏的马车,也忙跟着下去查看情况,刚要拦住朱盘烒,便见朱瞻基也要从马车里爬出来,忙把他给张氏抱了回去。


张氏忙道,“多谢叔父。”


虽说朱高炽和朱权年龄一般大,可毕竟隔了一辈,不过好在朱权和朱高炽在北平时感情一向很好,也不太计较这些,只有张氏平日里依旧对朱权如待长辈般恭敬。


如今虽然已至秋日,可一直在太阳下站着也难免又晒又热,朱权见朱高炽还在马路上站着,不禁开口道,“你要是心疼他就把他带回京罢,照你这么走下去,何时才能到京城?”


朱高炽回头看了朱权一眼,微微叹了口气,嘱咐徐祥道,“找点药给这孩子,把他带着……哦,他还有个弟弟,你派人去找了也带上!”


朱权见朱高炽事情处理完了,便让朱盘烒回前面找朱瞻基的马车跟他一起,自己则陪朱高炽一起上了后面的马车。


待车队再次上路之后,朱高炽才忍不住叹道,“前年父皇率铁骑二十万在临邑练兵,不曾想如今一路走来,附近几十里竟几乎灭绝人迹!”


朱权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时自己的这个四哥正值斗志高昂的时候,更何况手下数十万铁骑为他拼死沙场,偶尔踩踏百亩庄稼、抢个民女、杀个老百姓啥的,朱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自己起兵靖难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若真要再因为这些事情处罚将士,只怕没有人再愿意给他拼命了。


朱权抿了抿唇,苦笑道,“当初你父皇路过临邑宿安,纪纲不就冒死扣住了他的坐骑,请求自愿跟随他效命吗?你父皇见纪纲胆略过人、弓马娴熟,当即将他收为帐下亲兵,如今纪纲已成为你父皇的左右手了,也算是有所收获不是?”


见朱权提起纪纲,朱高炽冷哼一声,不再言语,他向来看不起纪纲这种投机取巧的小人,若不是纪纲还念着高贤宁往日的恩情不曾对昔日友人痛下毒手,他朱高炽绝不会再容纪纲。


“话说皇叔此回京城,可有想过自己的封地选在哪儿?”朱高炽突然开口道。


朱权一愣,笑言道,“随便封哪里就是了,想来四哥不会亏待我这个弟弟的。”朱权掀帘望着车窗外的千里焦土,再不复四年前面对朱棣的一片赤诚,心情陡然沉重了几分。


朱高炽见朱权面露苦色,只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道,“皇叔放心,如果有什么地方我能帮到的话,还请告诉我。”


朱高炽和朱权带着朱瞻基和朱盘烒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何时才能赶到京师,倒是刘璟最近已经到京城了,听闻坊间传言是谷王朱橞开城门放朱棣进来的,直摇头道,“不可能!”他的学生,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只是此刻朱橞仍被朱棣关押在宗人府没有放出来,倒是难以亲自跟刘璟解释其中缘由。


“刘先生,之后您便要进宫了,万望珍重。”一路押送刘璟前来的小卒不禁哭道,“您我本是青田同乡,日后若先生驾鹤西去,小人便在老家焚香以祭,还请先生常回家看看。”


押送刘璟的这些日子,哪怕只是平日闲聊几句,他也被刘璟的才学所彻底折服,更知晓刘璟的志向在何处,才忍不住落下泪来。


刘璟见状只好反过来安慰他道,“生死有命,不必挂怀。”


“刘先生,还请进宫吧。”朱棣一向钦慕刘璟才学,此次也是专门派了郑和出宫相迎,郑和见刘璟衣着简朴,不甚整洁,温声道,“先生,不如下官先带您去更衣吧。”


刘璟看了郑和一眼,淡淡道,“不必了。”


待刘璟衣衫破旧地进了谨身殿,杨士奇、杨荣和李景隆还正在殿内办公,朱棣见郑和带刘璟过来了,丝毫不嫌弃刘璟身上的味道,反而亲昵地起身喊道,“刘先生来了,快请坐。”


可惜刘璟并不领情,不曾行礼便直接坐到了杨荣旁边,这才淡淡道,“多谢殿下。”


朱棣闻言一怔,心底顿时烧出一股怒火,杨荣和杨士奇见状连忙起身告辞道,“微臣想起户部还有些事情要和郭尚书商议,就先退下了。”


朱棣握紧右拳,盯着刘璟看了半天,良久后才出言道,“好久不曾与先生对弈了,如今可否请先生再与朕赐教?”朱棣将末尾四个字咬得极重,提醒刘璟道。


刘璟不置可否地端起桌上的茶喝了起来,郑和见状连忙命人摆好棋具,待两人落座,李景隆望着殿外的阳光一点点被乌云遮住,不一会儿便落雨了,便依旧留在殿中看两人对弈。


“先生智谋过人,不妨让朕三子,可好?”朱棣还未下棋便又想讨便宜,卖乖道。


刘璟鼻翼间轻嗅茶香,骤然落子,并不肯让朱棣半子。


朱棣见状面露尴尬,只好笑道,“先生还是如此,从不肯让朕一步。”


“十年前,我就跟殿下说过了,该让的地方草民自然会让,可不能让的地方,草民也绝不敢让。”刘璟手衔一子,又要落下。


朱棣强忍着心中的怒意,出言道,“先生高才,我欲请先生代掌国子监,不知先生可愿意?”


刘璟一怔,右手顿在空中,片刻后才淡淡道,“人臣事主,死而不二。”


朱棣握紧手中的棋子,心中的怒意已经被挤压到了火山口,似乎下一秒便要喷薄而出,一时晃神,再落子便已走错了路。


刘璟毫不客气地将朱棣棋盘上的那口活气给堵死,随手将多余的棋子放了回去,漫不经心道,“殿下,你输了。”


朱棣见刘璟不给自己丝毫颜面,几经提醒仍称自己为“殿下”而非“陛下”,终于怒了,一把将棋局掀翻,被打翻的棋子噼里啪啦地蹦跳在地板上,整个大殿内再没别的什么声音敢冒出来,殿内中宦官更是被吓得全部低了脑袋,就连郑和此时都不敢过去收拾翻倒在地的棋桌。


刘璟见状却依旧端坐着,眼睛望向那被推翻的棋局,依旧淡淡道,“殿下百世之后,仍逃不过一个“篡”字,何必自欺欺人?”


朱棣闻言更是恼怒到不能自已,他今天心情本来很好的,他今天不想杀人的,他今天是来给自己刚满三岁即将入京的皇长孙找老师的,结果刘璟竟敢这般跟自己讲话?!这还能让他帮忙给自己带孙子吗?


“陛下!”李景隆忽跪在地上叩首道,他不能为刘璟说一句辩解的话,因为刘璟说的每一句都是死罪,可他依旧不想再失去一个故人。


刘璟轻蔑地看了李景隆一眼,依旧坐在那里,再不肯发一言。


朱棣此时是真的对刘璟起了杀心,特别是那一个“篡”字,已经深深地扎进了朱棣的脑海中,可刘璟,他又实在舍不得杀,虽然刘基当初只得了一个诚意伯的爵位,可他知道太祖当初正是因为太看重他了,才不敢封他过高。


刘璟身为谷王府左长史,曾受太祖旨意,提调肃、辽、燕、赵、庆、宁六王府事,多次参与北征,自己也曾请旨将刘璟调至燕王府,只是当初太祖不允,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刘璟,朱棣怎肯轻易放过他?


朱棣看了一眼李景隆,平稳了下心情,“纪纲,押他下去。”


“陛下!”李景隆见朱棣竟让纪纲把刘璟带走,只怕刘璟在诏狱不死也要脱层骨头,忙抢道,“还是让微臣带刘先生暂居大理寺吧!”


朱棣思量片刻,点了点头,烦闷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李景隆连忙谢恩带刘璟下去,只是刘璟并不领情,一路上跟李景隆相默无言,待送刘璟至大理寺,李景隆还不忘跟大理寺卿道,“陛下一向爱重刘先生,你要好生照顾。”


大理寺卿见曹国公亲自送刘璟过来,又十分客气,忙点头道,“国公爷放心,在下会照顾好刘先生的。”

李景隆送走刘璟后,刚回府,便见李冀上前禀道,“我让雁儿将她安顿在南苑了。”


李景隆点了点头,疾步朝南苑走去,待跨过一极偏僻的月亮门,只见一小姑娘瑟瑟发抖地躲在房门后,看见李景隆更是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李景隆试着问了那小姑娘几句话,只觉她似乎可以听懂,可就是答不上来,李景隆不禁皱了皱眉头道,“她这是怎么了?”


李冀将小姑娘拉过去摸了摸她的喉咙,又掰开她的嘴看了看,顺便把了把脉,无奈道,“她应该是哑了。”


原来当初铁铉妻子本想找到自己的女儿后先杀了她再自杀,没想到手中的剪刀扎偏了,竟将自己的小女儿给扎成了哑巴,自己最后也被人发现,最终被凌辱至死。


李景隆动用了自己在京城中几乎全部的关系,总算将铁铉的独女救了出来,可怜这小姑娘满门尽丧,如今又成了哑巴,以后还不知道要如何自处。


“她哑了也好,把她交给雁儿,调教伶俐了,便分到亚棠房里做丫鬟吧。”李景隆微微叹了口气,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思量片刻后才低声道,“以后你就叫楠楠。”


铁楠,原谅我,除了救你一命,让你继续活在这人间地狱中,却再也不能帮你父亲什么。


却说刘璟自进狱后,不吃不喝,见狱卒前来送晚饭,忽的扒住栏杆哀求道,“把你的裤腰带给我,或者随便捡条绳子给我,求求了!”


原来大理寺卿听闻皇帝十分重视刘璟之后,为防刘璟跟之前关在监狱里的那些人一样自杀,便将他所有能自杀的东西都收走了,就连裤腰带都收走了,以至现在刘璟整个人都衣不蔽体。


那狱卒见刘璟像个疯子一样猛地扑了过来,吓得七魂丢了三魄,忙伸手护住自己的裤腰带,退后两步道,“先生说什么呢!你要是出了事,我们的脑袋还要不要了?”说罢,那狱卒才将晚饭小心翼翼地推到刘璟的狱门前,连忙跑了出去,只能说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


刘璟见状不禁放声大哭起来,他如今已落得如此境地,就连自杀的自由都没有了,何其悲哀?泪水打在刘璟脖颈出的发丝上,黏黏的,湿湿的。


可他毕竟是以奇学诡谲著称的刘伯温之子,刘璟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顿时有了主意,只见他用手比了比发丝的长度,从身上扯下几条布又重新编了编头发,不知怎么的,真的就刚好能踩着狱中的草垛够到横梁,刘璟心中一喜,当即将发辫甩了上去,只是毕竟头皮相连,用自己的发辫自缢,要比那裤腰带上吊更痛苦百倍。


待第二日狱卒看见刘璟自缢而死的惨状,连滚带爬地便跑出去找大理寺卿禀报,大理寺卿也吓坏了,皇上将刘璟关在自己这里而不是诏狱,那必然不想让刘璟死的,可如今不过一晚便出了这样的事情,吓得大理寺卿也没了主意,竟也在书房里上吊自杀了。


“李九江!你不是说会照看好他的吗?!”朱棣早朝听闻刘璟的死讯,气急败坏道,他都没有下旨,刘璟竟敢自己先死了,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李景隆闻言只能跪下请罪道,“陛下,微臣曾叮嘱大理寺卿好生照看刘璟,实在不知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


朱棣气得一把将不知道谁的奏折丢到了李景隆的脑袋上,骂道,“你不知道?朕看你就是故意的!”


朱能一向最讨厌李景隆高高在上的模样,见朱棣早朝将他骂得狗血淋头,顿感心情舒畅,低头斜瞥了李景隆一眼,就连早朝的困乏都一扫而空,又是美好的一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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