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铃

这由不得你

 

【84】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诏下忽临山水郡,不妨从事恣攀登。

       莫言向北千行雁,别有图南六月鹏。

       窗外绿色的银杏迎风摇曳,在小梨木茶几旁洒下一片阴凉,偶尔晃过的一丝阳光,刚好照得到桌上未收的信件。

       冯静眉宇间略带着几分淡淡的忧愁,手上的针线活却不曾停下来,只是偶尔抬头望一望桌上沐春寄来的书信,便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静儿!”沐春一边解下披风盔甲,一边进屋东张西望,直到看见冯静,才笑道,“你中午怎么不睡会儿?”

       冯静抬眸瞅了他一眼,依旧做着手里的鞋子,没好气道,“我要真是睡着了,你这么喊,我也醒了!”

       沐春讪讪地挠了挠头,忙坐下抱住冯静,温声道,“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做就是了,你别再累着……我刚刚太想你了,没忍住,就喊了出来,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快撒开!怪热的,待会儿小丫头们进来了,成何体统?”冯静脸颊微红,依旧不肯放下手里的针线,低声道。

       沐春见冯静今天不怎么想理他,和自己预想中冯静见到自己后欣喜地抱着他相差甚远,心里也有些闷闷,却也不敢拿话激冯静,怕她再因动气生病,只好悻悻地起身道,“那我收拾一下,就先进宫了。”

       见冯静仍低头在做针线,沐春撅了噘嘴,不由自主地伸手捏了捏冯静的小脸蛋,忙掩盖性地咳嗽两声,仰起头大跨步走了出去。

       冯静一抬头,便只能看到沐春飘出去的衣角,再望向窗外,却见沐春已出门去了,心里不禁有几分失落,摸着发烫的脸颊,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温暖。冯静微微叹了口气,将马上就做好的鞋子铺在茶几上,仔细检查着哪里还漏了针,消瘦的背影斜斜地映在地板上,如同一截特别的梅花枝慵懒地靠着桌角。

       不知坐了多久,冯静起身收好沐春的书信,放回了夹间的书架上,望见书架上面一层那精致的漆木凤鸾药盒,冯静忽苦笑出声,喃喃道,“景春哥哥,你为……”

       只是冯静话未说完,便见浣红敲门道,“少夫人,世子进宫前嘱咐我做了银耳莲子羹,我给您送来。”

       冯静眼神更黯淡了几分,走到外屋开门柔声道,“进来吧,浣红姐姐。”

       浣红虽然担着沐英义女的名儿,却时刻恪守奴婢之道,并不敢收受这一声浣红姐姐,温声道,“不必了,少夫人。今日侯爷和世子回京,伙房里少不得要忙,我先走了,免得下面的人忙里出错,再惹侯爷不高兴。”

       浣红记得有一年的正月初九,刚好是侯爷为先夫人斋戒的第七日,不知是谁竟擅自坏了规矩,上了荤菜,惹得一向好脾气的侯爷勃然大怒,当即将那人拉下打了三十板子打发到了城外的庄子上。还有一次,一个不懂事的小丫鬟擅闯了先夫人的主屋,便直接侯爷被赶出去卖了,先夫人的主屋,一向只有侯爷一人才能去的,或者侯爷命她打扫的时候,她才能去。

       因为先夫人在世时,浣红是所有丫鬟中最小的那个,比沐春大不了几岁,两人便如姐弟一般亲近,等耿氏主持中馈后,沐春便甚少在家,偶尔回家有事也只和青岚或者浣红商量。

       沐春进宫后,先去奉天殿拜见过皇上,便和蓝玉一起去东宫拜见太子殿下。刚跨进东宫的二门,便见朱雄英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沐春忙蹲下张开双臂,“快到景春哥哥这儿来!”

       不料朱雄英只冲着沐春笑,却转身扑进了蓝玉的怀抱,脆生生地喊道,“舅姥爷!”朱标出来正好看见沐春空空张着双臂的尴尬一幕,不禁笑道,“春儿,快进来吧。”

       沐春伸手捏了捏朱雄英的小耳朵,孩子气地冲他扮了个鬼脸,轻哼一声,跟着一起进殿去。蓝玉见状故意打趣道,“沐春,你看雄英叫我舅姥爷呢,你是他哥哥,是不是也该喊我一声舅姥爷?”

       沐春转身看向蓝玉,瞪大了眼睛,他还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蓝玉见沐春大踏步向前走去,忙跟上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禁逗?你不是想抱雄英吗?喏,给你就是了。”

       朱标微微抬手让人上茶,笑道,“你可别再欺负春儿了,那天他婚礼上,你就太过了哦。”说罢,朱标轻声召沐春过去书桌前,帮他看着前几日写的军报上有哪些言语不当之处,“你看,这两段合在一起写就好。另外,各部俘获的物品要做一个汇总,但要将牛羊马和金银器、文书这些分开来写,不然你皇爷爷看着头晕。”

       沐春忙点点头,认真记下,“谢谢太子……殿下。”

       朱标还当他是十多年前文庙姐姐刚去世时的那个爱哭鼻子的小男孩儿,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我跟你说过的,你叫我叔叔就好了,可不许再喊殿下了,不然我就罚你抄十遍《诗经》。”

       沐春看见太子书案上摆着的那一本《诗经》,鼻头一酸,小时候太子叔叔常抱着自己读这本书的,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太子叔叔一直在案前放着它。

       其实,朱标五岁半时跟着宋濂先生读的第一本书便是《诗经》了,那时他一下学就跑到文庙姐姐屋里去讲自己新学的功课。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实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实命不犹!

       等沐春回府吃过晚饭后,见外间摆的那一碗银耳莲子羹还冷放着,不禁转身问冯静道,“今天怎么没有喝它呢?夏天喝这个对身体好。”

       冯静见他还要再问,心中更是烦闷,直接别过头去不再理他,独自卸着头上的钗环,忽听沐春又让丫鬟将浣红叫来,“这粥凉了,你让浣红姐姐去重做一碗绿豆粥吧。”

       “我不喝!”冯静忽起身喊道。

        沐春微微皱眉,依旧吩咐下去,才耐着性子进里间,从梳妆镜后环住了冯静,轻声道,“我让人再重做一碗绿豆粥,你今天一直做针线活儿,喝了它对眼睛好。”

       “我说了我不喝。”冯静看着镜子,目光却渐渐涣散开来,冷冷道。

       “静儿听话,你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沐春低头吻向她的脖颈,不料被冯静冰凉的手掌推开,“我今天累了。”

       沐春只好起身道,“那待会儿喝完粥就早些睡吧。”

       冯静气得拿起一根簪子就掷向沐春道,“我说了!我不喝!你听不懂吗!”见沐春愣神,冯静冷笑道,“沐春,我告诉你,虽然我们冯府比不上西平侯府,却也不会任人宰割!你既然不愿意跟我在一块儿,趁你在京,我们还是早早和离的好!”

      “静儿!你胡说些什么?!”沐春被冯静惊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想要过去哄她,又怕更惹她不高兴,只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不愿意娶我就算了,为什么还逼着我喝避子药?那什么银耳莲子羹,什么绿豆粥,什么对身体好对眼睛好,都是你骗我的!从一开始,你就觉得我不配生下你的孩子,是不是?”冯静说着说着,一股热泪缓缓滚下,心里却冰凉刺骨,“姑父到我们家提亲是因为心里放不下姑姑,而你娶我,也不过奉了姑父的媒妁之命,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静儿,你听我解释,好不好?”沐春忙摇了摇头,看见冯静通红的双眼,又心疼又着急,“你先别哭,静儿。”

       冯静无力地后退两步,坐在床边上,忽蜷身抽泣起来,一低头又止不住地咳嗽,沐春忙从桌上拿起丝帕上前,急道,“我瞒着你,就是不想你想这么多,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不敢让你冒险罢了。”

       见冯静还趴在膝上不肯抬头,沐春颤声道,“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就是生产时难产而死!当初生我时已是九死一生,等到沐晟出世时,我母亲更是耗尽了全部心血,不到两个月便病逝了。”

       冯静缓缓抬起头来,忽被沐春紧紧地抱在怀里,只听他声音里还夹杂着几分不同以往的恐惧,“静儿,我不想和失去母亲一样,再失去你,你平平安安地陪着我,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了,我什么都不求!”

      “可是,你是西平侯府的世子,是要传承香火的。”冯静的眼睛闪了闪,低声道。

       “不!我绝对不会让你冒险的!更何况,父亲还有沐晟,还有沐昂,就算有一天我不在了,这爵位留给他们就是了。”沐春轻轻的话音落在冯静心里,却如泰山一般沉重有力,她伸出手紧紧抓着沐春的衣服,咬了咬唇,小声道,“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可是……”

      “可是我知道你必然会不惜拼命也要为我生下孩子的。”沐春双手托住冯静的脸庞,深情的灰色眼眸直直望着她道,“我不许你这样做。”

       “景春哥哥!”冯静靠在沐春胸口,忽放声大哭起来,她为自己之前的不信任与猜忌感到羞愧,更觉对不起沐春,他为了这个家在外出征半年,辛苦奔波,她却没有一句温和的关心,等沐春一进屋便是她冷冰冰的拷问。

       沐春温柔地抚着她的发丝,怕她哭久了伤身,忙哄道,“你别哭了,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见冯静渐渐止住了哭泣,沐春才缓缓道,“四百多年前,在遥远的云南,有一个名叫段思平的没落贵族,每日和百姓一起劳作,了解了不少民间疾苦,又习得一身好武艺,终于凭借着‘减尔税粮半,宽尔徭役三载’的口号,一举称帝,建立了大理国。”

       “三百多年后,他的后裔段兴智败在了蒙古大将兀哈良的手下,大理国被灭,兀哈良为了显示他的仁慈,又改封段兴智为大理总管,段氏依旧掌控着云南故地。”

       “后来呢?”冯静忽抬头问道,却被沐春的胡茬扎到了眼皮,忙伸手揉了揉眼睛,等沐春继续说故事。

       “后来,便到了几十年前父亲、母亲出生的那个战乱末年,元军残暴不仁,各地红巾军风起云涌,明玉珍在四川脱离了陈友谅的掌控,建立大夏政权,为了拓展领土,便举兵攻打云南。”

       沐春顿了顿,轻轻伸手握住冯静的小手,靠在她肩头继续道,“十八年前,明玉珍率兵三万进攻中庆路,将元梁王巴匝拉瓦尔密打得落荒而逃,幸得第十任大理总管段功出兵相助,这才得以喘息。之后段功便和明玉珍在吕阁关大战,保住云南不失,又夜袭古田寺,一面火攻古田寺,一面在七星关击溃明玉珍的兵马,终于收复了中庆路,夺回了元梁王的属地昆明。”

       “那元梁王一定要好好犒劳段功了吧?”冯静小声问道。

       沐春轻叹一声,缓缓道,“是啊,段功因击退红巾军有功,被元梁王授以云南省平章政事一职,同时还将自己的女儿阿盖公主嫁给了他。”

      “那阿盖公主应该很幸福吧?能嫁给这么一个优秀的丈夫。”冯静抓着沐春的手,喃喃道。

      沐春笑着摇了摇头,“段功当年已经52岁了,怎么会没有妻眷?元梁王巴匝拉瓦尔密是混迹官场的老狐狸,知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一分钱也不用花,便报答了段功的救命之恩。说起来,阿盖公主已不像蒙古女孩那般刁蛮了,她深受汉族文化熏陶,变得委婉含蓄。自幼学习诗文,更是才华横溢,这样的女子最爱的便是纵横沙场的英雄。听闻段功救过自己父亲的性命,阿盖红烛更是对他充满了仰慕之情,即使段功已经不再年轻,仍未出阁的阿盖公主依旧对两人的感情充满的期许。”

       “将星挺生扶宝阙,宝阙金枝接玉叶。灵辉彻南北东西,皎皎中天光映月。玉文金印大如斗,犹唐贵主结配偶。父王永寿同碧鸡,豪杰长作擎天手…………新婚燕尔的阿盖公主不禁写下一首《金指环歌》以表达自己的喜悦和幸福,她和段功一起坠入爱河,像是获得了新生一般。”沐春眼神幽幽地望着远处的烛火,抱着冯静继续道。

       “不过好景不长,段功在中庆路梁王府上乐不思蜀,却惹得自己远在大理的发妻高氏萌生醋意,高氏出身书香门第,眼见丈夫已近一年不曾回家,便也写了一首诗寄给段功————

       风卷残云,九霄冉冉促。

       龙池无偶,水云一片绿。

       寂寞倚屏帏,春雨纷纷促。

       蜀锦半床,鸳鸯独自宿; 珊瑚枕冷,泪滴针穿目。

       好难禁,将军一去无度,身与影立,影与身独。

       盼归来,只恐乐极生悲,冤鬼哭。”

      “啊?”冯静还以为是一个荡气回肠、浪漫无比的爱情故事,没想到却是一个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爷爷的故事,想来姑父和父亲今年还没有四十岁呢!更何况,这段功除了阿盖公主,在家里还有妻儿。

       沐春轻轻抚过冯静的脸颊,继续说道,“段功一面觉得愧对发妻,一面又难舍新婚美眷,正是为难之际,便将高氏的信拿给阿盖公主看。没想到阿盖公主年龄小却十分识大体,劝他将高氏也接来中庆路一起住。段功感念公主贤良,刚回大理安抚好妻子,便要返回中庆路去找阿盖公主。”

       “可段功的部下都劝他说,一山不容二虎,元梁王将阿盖公主嫁给他本身就是一个阴谋,再回去便是杀身之祸!可此时的段功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和阿盖公主团聚了,终于有一天,他力排众议,在所有人的劝阻声中,独自返回了中庆路。”

        冯静忽的心中一紧,忙握紧了沐春的手,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只默默听着。

       “等到段功回中庆之后,阿盖公主戴上自己最美的首饰,穿上自己最美的衣服,准备迎接自己的丈夫,却被自己的父王召到身边,让她拿世间最毒的孔雀胆,杀了自己的丈夫。”

       “‘他死后,父王自当为你另寻佳偶。’元梁王这般跟阿盖公主说道。阿盖公主泪流满面,求自己的父王不要杀段功,并立刻拒绝了父亲的命令。一回府便求段功带她回大理,她宁愿在大理伏低做小、受原配高氏的排挤打压,也不愿看见段功惨死在中庆。”

      “可段功却不相信阿盖公主的话,只觉得元梁王是受了小人蒙蔽,第二日直接去找元梁王将话挑开,不过元梁王表面上对段功如旧,背地里却早让人在猎场做好了手脚,还是用计将段功杀害了。”沐春讲得极慢,慢到每一个都在摩擦着冯静的心脏,她紧紧靠在沐春怀里,用额头抵着他的下巴,一动也不动。

      沐春低头轻轻吻了吻冯静,继续道,“阿盖公主痛不欲生,命侍女用锦被裹住段功的尸体,送回大理,自己则喝下了那瓶孔雀胆,殉情而亡。”

      吾家住在雁门深,一片闲云到滇海。

      心悬明月照青天,青天不语今三载。

      萍花历乱苍山秋,误我一生踏里彩。

      吐噜吐噜段阿奴,施宗施秀同奴歹。

      云片波粼不见人,押不芦花颜色改。

      肉屏独坐细思量,西山铁立风潇洒。

      冯静起身面向沐春,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不肯松开,“景春哥哥!”沐春贴着她的额头,忽笑道,“待会儿绿豆汤又凉了,快点喝完,咱们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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