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铃

       自来到昆宁城之后，姬昭日夜忙于政务，倒是不常回家，只是他毕竟年轻，又不熟茶马贸易，难免受当地官员欺瞒，一个多月的努力并未换得一丝成果。

       不料我父亲听闻后却即刻向皇上请命戍守西北，以助姬昭镇住西北的各色人物，我看着父亲写给姬昭的书信，双手不住地颤抖，八月的天气并不算寒冷，可我却觉得寒意遍体。

       呵，我本来以为他不过当我作一个玩物，不要时便随手扔了，没想到他竟然还不肯放过我……我的父亲，将我嫁给姬昭，一来，是因为姬昭是个断袖，我便依旧可以完完全全地属于我的父亲；二来，便是要借着姬昭的愧疚之心，利用他暗通西蕃走私茶马而从中获利！

       八月萧条九月时，沙蝉海燕各分飞。

       芙蓉墙外垂垂发，我自凭栏未怯风。

       “雀儿！想不想爹爹？”父亲大踏步走进府内，直接进了内院来见我。

我垂下头侧身躲在芙蓉花架旁的柳树后，淡淡道，“金将军有事请找侯爷商量。”

       父亲明显愣住了，刚要向我走来便被梅燕伸手拦下，我也不曾料到梅燕会突然出现，只见她沉声说道，“夫人还在病中，请将军先去前厅等侯爷吧！”

       父亲饶有兴致地勾起梅燕的下巴，朝远处的我瞥了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复杂的探询，终究还是转身回了前厅。

       只是我没想到，第二日姬昭便要来带梅燕出府，说是要将她送给昆宁城兵马司的总经司常大人。

       “她是我的侍女，你不能带她走！”我站在姬昭面前，辩驳道。

       姬昭眼眸微闪，侧身朝桌上的文书看去，低声道，“她是我买回来的，自然由我处置。”

       我一把扯过姬昭的胳膊，紧紧盯着他，眼见他越来越心虚，沉声道，“你会被我父亲害死的！他一直在利用你！”

       姬昭猛地抬头看向我，良久后才道，“那你要怎么办？”

       “明日父亲既然让你带梅燕过去，你便带过去吧！”我看向桌上的书信，淡淡道，“你就说带舞姬和歌姬各一人，献给常大人，父亲会更高兴！”

       “晓雀！”姬昭闻言紧张地抓着我的胳膊，“难道你也要去？我绝不会让你去的，太危险了！”

       “只怕明日除了常大人和父亲，还有西蕃土目寄昌纳，如今昆宁城兵马司还不算全在父亲的掌握之中，不然他也不会想着把梅燕献出去了，而寄昌纳盘踞西蕃数十年，必然也不肯轻易露头……既然三方势力都心怀鬼胎，明日宴会之地必然在常经司城外的别业中，为显诚意……”那三方都不会带其他侍卫或亲卫前往的，只会在外围守卫。

       姬昭心中明了几分，还是担心道，“那你要怎么做？”

       我冷笑道，“我怎么做就不劳夫君费心了，只要你还有心，就把嘴闭上，我便定会日日为你祈福。”

       姬昭刚要辩驳，可见我眼眶微陷，血丝密布，只得闭口不言。

       第二日，姬昭带着我和梅燕一起去常经司的城外别业赴宴，一路上我不断回想起往日和父亲在一起生活的点滴细节，神思都跟着恍惚起来。梅燕轻轻握住我的手，将她发梢的鎏金铜簪取下来插到我的垂云髻上，温声道，“夫人别怕，会没事的。”

       “我没事。”我别过头去，挑帘看向窗外，正好望见父亲率兵赴宴，果然在距别业还有3里的时候，便让士兵停下，独自一人前往别业。

       我不由得握紧了梅燕的手，额头都开始冒出细细的汗珠。

       昆宁城外别业，赤霞亭内。

       因为还带着马车上的我和梅燕，姬昭最后才到，忙向我父亲、常大人、寄昌纳赔罪道，“小侯来迟，还请诸位恕罪！”

       “小昭啊，迟一点没关系的，听闻你今天可带了位绝色佳人，不知在何处？”父亲锐利的鹰眼望向姬昭，嘴角却依旧微微勾起弧度，只是当他看见我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住有一瞬的惊怒。

       “小女梅燕，携妹妹杏鹃，向各位大人行礼了！”梅燕微微回头冲我一笑，带我朝面前四人行礼道。

       为防止有人在菜里下毒，此番常经司连别业的厨师、小厮都遣走了，四人各带了三个小菜，先自尝三口，再将各自带的姚村三年烧汇在大暖酒壶中，缓缓温着。我见他们在那里忙活，只觉好笑。

       梅燕见状忙过去帮忙温酒，我便将古琴取出，一曲未罢，刚好是当初父亲最喜欢的《梅花三弄》。

       常大人和寄昌纳明显不懂乐理，只是见梅燕倒酒间风情流转、体态婀娜，倒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只有父亲握着酒杯的手迟迟未动。忽的琴弦猛地绷断，连带着姬昭和常大人都不禁向我看来，我忙软软地跪下赔罪，几滴晶莹的眼泪落下，刚好落在胸前的孔雀刺绣上，我轻轻吮吸了一下手上的血珠，柔声道，“杏鹃不才，扰了各位大人雅兴，先告退了。”

       眼见梅燕在寄昌纳怀里娇笑，常大人见我骤然离去，心中徒增几分不快，忙跟了上来，一把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则抬起我的右手察看着刚刚的伤口，满嘴的酒浊之气喷口欲出，“你叫杏儿对不对？看着果然比你姐姐更嫩一些！”

       常经司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另一只手也不安分朝我衣服内探去，我强忍着恶心，刚要装作扶额拔下发梢的鎏金铜簪，便见父亲离席也走了过来。

       “常大人，那我除了嫩，难道就不比我姐姐更好看吗？”我忽的轻笑起来，将手缓缓放了下来。

      “杏儿当然好看，杏儿在本大人心中便是最好看的！”常经司说着便要贴上来，只是未待满口的浊气涌出，便被父亲从身后一刀毙命，原来他还是藏了一把匕首在靴中，竟未被发现。

      “雀儿，你……”父亲震惊中强压着怒气，见我仍眼瞅着地下的常经司，忽的一把卡住了我的喉咙，怒道，“你怎么能让这种人碰你！”

       他的眼中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对我如此行为的厌弃和恼怒，甚至掐住我脖子的手都只用了大拇指和食指，生怕玷污了他别的地方。我饶有趣味地看着他表情的变化，渐渐喘不过气来，却依旧笑望着他。

       没想到他竟恼羞成怒，将手翻转过来卡住我的后颈，突然向前撕咬着我的嘴唇，再没了对我小时候那般的温柔体贴，更像是对不听话的宠物的惩罚，甜丝丝的血腥味儿慢慢落入我的喉间，却又因为被父亲强压着脖颈而咽不下去，只能被迫剧烈地咳嗽起来。

       父亲见状却没有丝毫的怜惜，更为贪婪地吮吸着我破唇而出的鲜血，我忽的猛烈挣扎起来，却被他习惯性地箍住胳膊压在墙上动弹不得，像是一堵沉重的墙压在了我的面前，又像是母亲去世时厚重的墓门缓缓在我面前关上。

        我缓缓闭上眼睛，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口中却传来一股不属于我的红色味道。

       “走吧！”梅燕不知何时站在了父亲背后，一阵短刀搅碎内脏的摩擦声缓缓传来，直到父亲从我面前轰然倒地，我才看见梅燕裙子上斑驳的血迹，还是忍不住愣了一下。

       梅燕一脸轻松地将我从狭窄的墙角拽了出来，笑道，“说起来，你夫君还真是不错，若不是他，只怕我已经死在寄昌纳的拳下了。”

       “寄昌纳，他也……”

       “我打算动手的时候被他发现了，”梅燕无所谓道，拉着我回到赤霞亭。

       姬昭站在倒下的寄昌纳旁边，右手握着马鞭，低声道，“你们从西南角的月亮门穿过光月阁，然后右拐走榆木栅门出去，便能看见伦雪山了。”

       “那你呢？”

       “申时一刻，兵马司副经司会来送去年茶马贸易的分成账簿，”姬昭握紧了手中的马鞭，“你们先走吧。”

       梅燕闻言冲他笑了笑，便要拉着我转身离去，忽听姬昭喊道，“把你头上的那只簪子给我吧！”

       我微微愣神，梅燕已经将簪子从我发鬓上拔出扔给了姬昭，忙带着我朝西南角的光月阁跑去。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姬昭，只见他将发簪狠狠地插进了自己的右肩，远远地还能听到他闷哼一声。

        “快走！你不会还恋着小侯爷吧！”梅燕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忙拉着我跨过月亮门，继续朝远处奔去。

       再出门时，夕阳余晖刚好斜斜地洒在伦雪山的半山腰处，映着山腰波光粼粼的瀑布，还有山顶上白到发光的层层积雪，我正感慨这美景的时候，忽闻梅燕一声婉转的口哨声响起，一匹棕色的骏马顿时从远处的树林间飞奔而来。

       未等我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梅燕托上了马背，虽没有马鞍，可梅燕却十分利落地翻身坐在了我身后，笑道，“夫人，欢迎回家。”

       我迎着耀眼的晚霞朝远处望去，却不防梅燕突然咬住了我的耳垂，我在颠簸的马背上紧紧抓住马鬃，低下头去，却被她的左臂环住，“夫人，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再后来，姬昭借别业行刺一事，奉皇命执掌了昆宁城兵马司，总督西北茶马贸易，终于不负临安侯府，只不过与小侯爷新婚半年的镇国将军之女金晓雀，因丧父之痛加之不适应西北气候，不久便病卒了。

       “楚王来昆宁了。”这日梅燕刚骑马从城里买盐归来，边劈柴边跟我说道。

       我又撒了一把谷子，这才回头望向梅燕，奇道，“楚王不是一直没成婚吗？皇上这就准他来藩地了？”

       “他说他信道教，不想成婚，正好昆宁城信道教的人多，也好戍守西北边境，没想到，皇上竟真的准了。”梅燕抱着柴火进屋时，才感叹道。

       “也是，毕竟郭贵妃那么受宠，给楚王求一个偏僻地方的封地，应该不算什么难事！”我搓了搓手上的谷子皮，进屋洗完手便要去做饭，怎料梅燕忙抱住我道，“夫人快歇着，这些粗活，还是我来吧。”

        我一抬头，嘴唇便碰到了她的下巴，梅燕这次倒难得没有占我便宜，只笑道，“这下夫人可放心了？”

       我低头靠在她胸口，手上的水胡乱拍在了她的粗布衣服上，不知怎么突然就又哭了起来。梅燕轻轻抱着我朝里间走去，小心翼翼地舔去我眼睛上的泪珠，一股暖气涌上眉间，“这次是甜的，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