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铃

这由不得你

 

【122】箭在弦上

       李景隆押周王回京那天,正好是沐春出殡的日子,李景隆再顾不得许多,命人先将周王全家押回宗人府,自己忙奔向城外为沐春送最后一程。

       绘着金漆的棺椁已经盖上了棺盖,李景隆眼眶染上了一圈红晕。景春才三十六岁,他都没有等自己见他最后一面,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沐昂见李景隆赶来,忙下马去迎他,李景隆冲他摆摆手道,“你忙就是了,景茂回来了吗?”

       “二哥明日回来。”沐昂拿过一卷抄录好的行状,递给李景隆道,“这是唐先生为兄长撰写的《西平惠襄公沐春行状》,景高知道国公爷一直挂念着,特抄录了一份。”

       李景隆有些晃神,翻看了两眼,抬头望向远处送葬的队伍,喃喃道,“他本担得起‘惠襄’二字。”

       第二日上朝时,待众臣商议完革除冗员、省并州县一事,李景隆忙出列道,“启奏陛下,如今周王全府家眷已关押至宗人府,听候处置。”

       朱允炆温声道,“曹国公一路奔波劳苦,占城刚进贡了一扇柚木屏风,待今日下朝我便让人送到府上。”

       如今朝中众臣,论勋贵、论经历、论相貌,难有超李景隆者,更兼其父昭靖岐阳王曾掌国子监多年,朝中影响未消,新帝尤为信重,李景隆已是新朝第一重臣。

       李景隆闻言忙行礼叩谢,继续道,“如今西平惠襄公已下葬,沐晟明日便可回京袭爵,为防周王再生事端,倒不如将其流放云南,正好可让沐晟一同随行押送。”好在沐晟与朱橚交情不错,想来由他亲自护送朱橚去云南,总比留朱橚在波云诡谲的京城中更为安全。

       “曹国公所言极是,那便依你所言吧。”朱允炆正好不知如何处理五皇叔,听闻李景隆所言,甚觉有理,连忙允了。

       “启禀陛下,如今刀千孟再叛于云南,何福与瞿能率军出击,都督何福已将刀千孟斩杀。”兵部尚书齐泰奏道。

       “既然刀千孟之叛已定,等沐晟南下,便召何福回京吧。”朱允炆思量片刻,缓缓道。

       却说朱高炽一路携三弟北上追赶朱高煦,直到涿州驿站,才闻朱高煦昨日已经离开,朱高炽不禁叹了口气,眼见天色还早,又要接着赶路,忽见一妇人跪在朱高炽面前磕头不止,哭道,“还请燕王世子做主!”

       朱高炽眉头一皱,问后才知昨日朱高煦嫌涿州驿站的饭菜寡淡,一时不快竟直接拔剑杀了涿州驿丞,朱高炽每次替父巡边或练兵时路过河北一带,常施恩于民,而这驿丞的妻子又实在孤苦无依,才大着胆子跪在朱高炽面前求其做主。

       朱高炽忙扶那妇人起来,因二弟做的混账事羞得满脸通红,亲自赔罪道,“都是我教导幼弟无方,乃至他擅夺人命!”说罢,忙命侍从将随身带的宝钞数了数递给妇人,又亲自写了封信递给那妇人道,“还请拿此信前往涿州养济院。”

       就这样,朱高煦骑着舅舅的宝马一路招摇撞市,而朱高炽只能跟在后面给他擦一路的屁股,等到接近北平时,已经十一月份了。

       徐玉锦见朱高煦一人回来,担心不已,日日出府盼着长子回来,惹得朱高煦醋道,“大哥他又不是没长腿,就是走得慢了些而已,用得着这么担心吗?”

     “你还说!定是你路上又惹了麻烦,才害你哥哥不得不给你擦屁股的!”徐玉锦扭头拿玉如意敲了敲朱高煦的脑袋。

       朱棣一进来便见徐玉锦又在教训老二,忙给他使了个眼色,冲徐玉锦笑道,“渤海新捉上来的鱼,我让厨房炖了汤,如今天气冷了,你待会儿多喝些吧。”

       朱高煦连忙溜了出去,气得徐玉锦白了朱棣一眼道,“都是你从小把他惯坏了!”

        朱棣拉过徐玉锦的手安慰她道,“老大没事的,既然朝廷已经放他出城了,顶多只是路上耽搁了几天,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了。”

       正说话间,忽听郑和来报,“皇上下旨,命工部侍郎张籨为北平布政使,谢贵、张信掌管北平都指挥使司,只怕腊月就到了。”

       朱棣闻言面色顿时冷了下来,他本以为朱允炆捉了五弟后暂时便不会再有其他动作,没想到这么快就将北平布政使和北平都指挥使司都想抓在手里了。

       徐玉锦也知新帝此番举动意在何为,不禁担心道,“我真的怕高炽会出事……”

       朱棣忙将她抱在怀里,温声安慰道,“你放心,孩子们都会没事的,我马上派人出城去接他!”

       因着朱元璋驾崩还不满一年,这个新年京城的气氛也格外寡淡。

       建文元年,正月初二,众臣上朝先向新帝表示朝贺,朱允炆一袭正式的朝服,缓缓开口道,“如今太祖丧期未满,宫中不宜奏乐,今日开朝,便请众爱卿先商议一下朕皇考的尊号。”

       黄子澄身为太常寺卿,正涉及到了自己的专业,忙和众臣一起讨论了起来,很快敲定了先懿文太子的尊号。

       等到二月份祭祀完天地和太祖,朱允炆正式追尊皇考朱标为孝康皇帝,庙号兴宗,追尊皇妣常氏为孝康皇后。

       同时,朱允炆正式尊母妃吕氏为皇太后,册妃马氏为皇后,立皇长子朱文奎为皇太子,又封常氏所生三弟朱允熥为吴王,胞弟朱允熞为衡王,胞弟朱允熙为徐王,进封江都郡主为江都公主,耿炳文之子耿璿为驸马都尉……如此种种,不必赘述。

       朱允炆一面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下诏行宽仁之政,重农桑、兴学校、削冗官、察官吏,赈罹灾、济贫民、蠲赋税、赡孤寡,一面又着手削藩。

       “自即日起,诸王不得再节制王府文武官吏!”朱允炆刚下诏,便又命宋忠、徐凯、耿瓛率兵驻扎在北平周围的开平、临清、山海关,又将北平、永清二卫的军马调至彰德和顺德,以雷霆之势严防燕王府异动。

       “陛下,北平近日传报,燕王他已经病了,还有些,有些疯疯癫癫的,想来怕是废了。”这日下朝,李景隆进谨身殿密奏道。

       如今恰逢京师地震,朱允炆不禁多了几分犹豫,抬头道,“四叔的事,再缓一缓吧!”

       朱允炆随手拿起一本奏折,见是新任西平候沐晟送来的,忙翻开阅看,竟是沐晟密奏岷王朱楩不法,李景隆知晓沐晟当初在京中时就因旧事与朱楩不合,更兼朱楩本就品行不端,也未曾替朱楩说情,想来许是沐晟讨厌朱楩在云南掣肘,便附言道,“景茂向来不肯妄言,如今密奏,只怕朱楩确有不法之举。”

       朱允炆如今削藩心切,闻言即刻下旨道,“岷王朱楩不法,即日起废为庶人,改居漳州。”

        朝中大臣察觉新帝动向,不久又有人进言齐王朱榑、代王朱桂意图谋逆。

       朱榑母妃乃达定妃,先前曾是陈友谅次妃,因而朱榑自小便受众兄弟挤兑,更兼朱榑三任岳父吴良、吴复、邓愈的势力早已不在朝中,更无人替他求情,朱允炆便下诏将自己的七叔齐王朱榑废为庶人押回京中宗人府软禁。

       而代王朱桂的正妃又是徐达的二女儿徐兰锦,与朱棣关系难免亲厚,且代王就藩大同,又可与北平可成犄角之势,更兼其性格暴躁,朱允炆也直接将自己的十三叔朱桂废为了庶人。

       一时之间诸藩王人心惶惶,朝中众臣更起打倒诸藩的旗帜,纷纷捡好欺负的藩王捏了起来,就连未就藩的韩王都险遭废黜,李景隆念及冯姑姑的情分,连忙进宫替韩王朱松求情,这才将其保了下来。

       正要出宫,李景隆便见一小公主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忙伸手拦下,见身后的宫女跟了上来,细心嘱咐道,“公主还小,怎么能这么不小心,由着她在宫中乱跑?”

       原来当初朱元璋驾崩时,下令宫中四十余位妃嫔全部殉葬,唯独念及自己的小女儿宝庆公主不满三岁,又兼有李景隆求情,这才免去宝庆公主生母张美人的殉葬。

       宝庆抓着李景隆的胡子不肯松手,肉嘟嘟的脸颊上一双弯弯的眉毛让人格外舒心,是啊,再怎么削藩,也跟她没什么关系。李景隆心底一软,仿佛又看见了自己的女儿甘棠小时候的样子,轻轻将她放下交给宫女,才准备离宫,又见朱允炆身边的小太监跑了过来,“国公爷请留步,皇上请您回谨身殿一趟。”

       李景隆闻言心中一沉,如今削藩削得太快太猛,如此下去,只怕会出事。

       果不其然,又有大臣密奏湘王朱柏意图谋反,眼见黄子澄、齐泰、方孝孺等人俱在,李景隆也不好替朱柏求情,心中只觉悲凉,当初李善长事发,朱柏的外祖父临川侯胡美也因胡惟庸一案受牵连被赐自尽,而其岳父海国公吴祯同样被追认为胡惟庸一党除爵,朝中众臣自然又要拿朱柏这个软柿子来开刀。

       “陛下,湘王朱柏伪造宝钞、擅虐杀人、意图谋反,不若先将他召至京中责问,如若不至,再遣兵押其回京。”方孝孺出言道。

       齐泰闻言即刻反驳道,“如此一来,已经打草惊蛇,万一湘王早有预谋,又当如何?不若派遣军队伪作商队,抵达荆州府后旋即包围湘王府,将其直接押回京师听候处置。”

        朱允炆点头道,“那便依齐卿所言吧。”

        “可是如今,湘王谋逆并无实证,且荆州距离北平甚远,也难与燕王勾结,要不还是等查证之后再行抓捕吧。”李景隆还是忍不住出言道。

       黄子澄闻言立刻驳道,“曹国公此言差矣!荆州虽距北平尚远,然而一旦起事便可与北平遥相呼应,更何况湘王曾多次率军出征平叛,精通军事,此时不逮,又待何时?”

        李景隆心中气恼,可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只是也不想再参与此事,看向朱允炆道,“如今《太祖实录》还未修完,微臣身为监修国史都总裁官,一时还走不开。”

        朱允炆见李景隆不愿再去荆州跑这一趟,也不勉强,看向齐泰道,“此事齐卿安排就是。”

        朱柏自幼受外祖父的熏陶,膂力过人,弓矢刀槊运用自如,骑马飞快,有豪侠之气,更兼风度儒雅、善书画诗词,唯一的遗憾便是与正妃吴氏的两个幼女皆早夭,又兼朱元璋逝世后听闻新帝削藩甚猛,朱柏早已萌生弃世之意,只是念及爱妃才坚持至今。

        怎知新帝竟直接派人包围了湘王府,要将他押回京师问罪,朱柏又惊又怒,手中握紧王印,自幼时起,父皇便是他的天、他的地,哪怕父皇当初赐死了外祖父,朱柏也未曾对父皇有过一丝怨言,可如今,他第一次摇头叹道,“父皇,这便是你亲选的新帝吗?”

       见王妃走来,朱柏不禁落泪道,“自先秦起,古之大臣遇昏君被诬下狱,无不自引了断!父皇病时独他朱允炆有资格侍奉榻前,其余人等连见父皇一面都不行,等父皇驾崩了,他又不准诸王回京奔丧,如今竟又让我受辱于奴婢下人之手!我的王位乃是父皇亲封,他有什么资格废黜?!”

       王妃吴氏见朱柏哭得伤心,靠在他怀里也不禁抽泣起来,“咱们的两个孩子都不在了,王爷既不肯受辱,那我自当跟随。”

       朱柏望着怀里的王妃,心中一阵抽痛,轻轻抱着她回府内换好衣冠,又与她共饮一交杯酒后,才不舍道,“你先去吧,我身为你的夫君,自然要提枪上马再去陪你,才好保护你!”

       吴氏闻言抱着朱柏不肯松手,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王爷,我等你。”

        朱柏擦了擦眼泪,举起桌上未喝完的酒壶洒在床帐上,随即掏出火折子将其点燃,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望着殿内火势熊熊而起,他心中一紧,跨上侍从牵来的陪自己征战多年的白马,手持弓箭,冲进了熊熊大火中。他说过,他要保护好妻儿的,哪怕在地下,也是一样的。这次,他终于可以和父母、妻儿一起团聚,再也不分开了。

       朱柏的侍从见状,跪倒在地痛哭不止,“王爷!”说罢,便跌跌撞撞地扑进大火中,那也是他唯一的主子。

       待湘王朱柏率领阖府自焚的消息传回京师,众臣无不大震,李景隆更是直接在朝堂上怒骂齐泰道,“这就是你出的好主意!如今朱柏自焚而死,又当如何?!”

       黄子澄一心只想着为朱允炆开脱,出列道,“陛下,如今湘王无子,正好可以除其王位封国,其不肯听命于朝廷,又欲以自裁栽赃朝廷削藩之政,其心实在可诛!微臣以为,当夺其祭葬之礼,予其恶谥,才可彰我朝威。”

       “陛下!”

       “准了!”朱允炆疲惫地抬手回道,“朕今日身子不适,其余诸事明日再奏!”他只能给朱柏恶谥,不然的话,那便是证明自己错了……

       皇爷爷说过,自己是天子,是不可能犯错的,自己的错也是对的,如今削藩已进行到这个份上,再无回转之际。

       朱允炆将朱高炽送他的那块印章在手中反复揉搓着,忽的握紧道,“召齐泰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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